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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常



那是多少年以前,他已記不得了。依舊清晰的,僅是那人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

少年站在大街上,抬頭仰望三樓的窗。
透過紙窗的人形剪影散發著不容忽視的神祕,綿綿細雨憑空添了層朦朧薄紗。任憑豆大的雨點打得自己生疼,也不願移開驚豔的視線,就這麼靜靜地看著,直到人影消失,才撐開遺忘許久的油紙傘離去。
「少爺,怎麼在外頭淋雨呢?快進來快進來,弄個不好著涼,整宅子的人都要挨罵的!」身材微福的嬷嬤見著那身溼透了貼著少年身子的衣服,連忙將人帶進屋子裡,「您等等,我這就叫人燒水。」
「不用了,蕭姨。」少年收起傘遞過去,清秀的臉龐是滿滿的笑意,「我自己到後院打水就成,妳看這天氣悶的,洗熱水澡我可受不了。」
「這怎麼行呢?少爺,就算……」蕭姨才剛要勸說,便被少年抬起的手打斷了話頭,「沒事的,如果我真染上了風寒,我會自個兒向爹說清楚,妳別擔心,況且我該是沒有虛到淋點雨就生病吧?」
蕭姨見說不過他,只好讓步,「那您至少答應我這老婆子,以後別再淋得像落湯雞回家。」
「這是自然。」少年點點頭應下,稍攏了攏滴著水的長髮,往裡邊走去。
將水倒滿整個浴盆,少年褪了衣服,拿毛巾沾水先擦過全身,抹上前些日子父親帶回來的香皂,徹徹底底洗去雨水和汗水混雜的黏膩。
出身於經商世家,隨手拿出整錠的銀子對少年來說並非難事,佔地廣闊的宅邸,除去少年及其父母,便是三十多名的嬤嬤、長工及侍童,家底著實雄厚。但少年並不以此為傲,在他心裡,崇敬的是歷代辛苦掙錢的祖先,那些錢不是他賺的,那些下人不是他請的,為何要理所當然的揮霍及受人服侍?前人曰富不過三代,那傳承了逾五代也無半點沒落跡象的家業,更不能毀在他手裡。
沖掉身上的泡沫,披上質料上好的衣袍,少年費了點力將東西歸回原位,心中盤算著接下來該是要讀書或是先休息一會兒。
「少爺,馮家的二少爺找您。」聞聲,正要到書房拿幾本書回房的少年停下腳步,轉頭看向身後的男孩——那是他的書僮。
男孩有雙機靈的眼,此時盈著笑意。
「馮霖這時候來找我做什麼?」少年問道。
「這……馮霖少爺每次來找您不就那些事兒嗎?有哪次例外的?」男孩聳聳肩。他很喜歡這位少爺,完全不擺架子。
「我去看看,你幫我把這些拿回房間。」少年將手中的三本線裝書放到男孩伸出的手上,頓了一頓,又道:「放完就過來吧。」
「是,謝謝少爺。」男孩笑瞇了一雙眸子。馮家二少爺總是帶來一些新奇的東西,不去太可惜了!
「呀,我明明只找你一個人的,怎麼擅自決定讓他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呢?」一名著華服的公子搖著扇子踱近,墨如深淵的眼直瞅著少年,「你說是吧,梁少爺?」
「你當這兒是你家啊?來去自如是怎麼回事?」少年調侃道。
「我跟你多少年的交情了?穿同一件兜檔布長大的兄弟有沒有這麼無情?」華服公子收起摺扇,用扇戳著少年的胸口。
「得了馮霖,這跟有情無情怎麼扯上關係?」少年毫不客氣地拍掉扇子,「快說,找我什麼事?」
「沒事就不能來看兄弟麼?」馮霖笑問,見少年微微挑眉,一臉「再不說重點就轟你出去」的表情,立刻道出目的。
「所以你只是想我陪你去花街看美人?什麼人不找為何偏偏要找我?」少年無奈。
「還不是你得我爹的歡心嘛?要出門,當然得找你當藉口啊!」馮霖說的那個理直氣壯,「況且你梁銘商的品行才識是人人皆知,連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,要搭訕人就容易多了。」
「誰要當你的藉口啊?搞得我像工具似的。」少年故作不屑地哼了一聲,「何況外面不是在下雨嗎?」
「那是一刻鐘前的事,你到底去不去?」馮霖抬手比了比外頭,順著望去,果然方才下得不小的雨已經歇了。
「好吧,正好我也悶得慌,勉為其難陪你去逛逛。」少年扯扯嘴角說道。
「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!不愧是我最要好的兄弟!」
「夠了你!別貧!」



手裡拿著包子,馮霖邊啃邊四面張望,時不時還對漂亮姑娘拋幾個媚眼,惹得人家掩嘴笑得好不開心。
「風流齋主也不是這樣當的,你看過有哪個是邊吃東西邊勾人?」梁銘商掂了掂手裡的小錢囊,打算待會順道買個髮釵什麼的回去送給母親。
三兩下將包子吞掉,馮霖掏出手巾抹抹嘴,說:「那我正好開創先例,不是很好嗎?」
「你哪時才能正經一點?」梁銘商問。
「我一直都很正經。」馮霖正色回道。
「……騙誰呀?」梁銘商狠狠地鄙視了自己的髮小一回。
「欸欸,人生在世到處從容嘛!凡事都這麼認真小心老得快。」馮霖伸出還有些油膩的手在友人身上抹了抹。
「你在幹嘛!」梁家少爺頓時炸了。
「擦手囉。」馮霖一個攤手,好好欣賞對方的表情,然後抓緊時機,逃命去也!
「真是……」看著白淨衣衫一角上的微黃油漬,梁銘商無奈地以手巾擦拭,試圖讓它別這麼顯眼,無奈油漬就是油漬,這麼簡單就能擦掉的話就不會是頑垢了。
「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?」一道清麗的聲音在少年耳畔響起。
梁銘商抬頭,只見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,想起現下的窘境,俊秀臉龐霎時染上一層薄紅。
少女身著素色式樣的中式無袖上衣,底下是同款式的繡布長褲,肌膚白皙,略圓的臉蛋是算不上漂亮的清秀,搭著那張笑臉,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。
「呃……不、不用麻煩了!」反射性地將手巾往懷裡一塞,向來溫文有禮的梁家少爺難得慌亂地應道。
「你朋友很有趣。」少女突然插上這麼一句。
「是很有趣……不過那種有趣大多時候都跟麻煩劃上等號啊……」梁銘商想到某人不經大腦思考的行為舉止,下意識地揉揉太陽穴。
幫他收過幾次爛攤子了?
「至少還沒到歪途的地步吧。」少女仍是笑著看著眼前窘得恨不得找洞鑽下去的人,「你和他怎麼認識的?」
「他是我髮小,是我爹朋友的兒子。」梁銘商整整心情,坦然地看向少女,「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種地方?」
少女莫名地頓了一頓,旋即又笑開來,「我出來買些漂亮的小玩意兒,正要回家,發現你一個人站在路中央……」
「這樣……不如我送妳?」梁銘商瞟了眼馮霖逃跑的方向,決定丟下他。
「多謝你的好意,不過我自己回去就好,你去找你的朋友吧!」少女回絕了對方的提議,又是一抹甜笑,揮揮手而後離去。
梁銘商盯著她,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視線中,才赫然想起……
「忘記問她的名字了呢……」



再一次回到家天色已經暗了,少年握緊手中的東西踏進家門,直朝母親的臥房走去。
「商兒?怎麼這時候過來?吃飯沒?」微亮的燭光照亮了躺在床上的婦人的臉,久病不癒的蒼白和消瘦,在橘紅的燭光下緩和了幾分。
「爹說他今晚會回來,商兒打算晚些等爹回來一起吃。」少年淡笑道,「我今個兒上街,看到這只手鐲很適合娘,便買回來了。」說著,將手中的玉質手鐲套到婦人無力抬起的腕上。
「真漂亮,雖然不是頂好的,但紋路這麼漂亮的羊脂玉已經很少見了。」婦人費了些力抬起手,仔細端詳兒子送給自己禮物,「你多買些你想要的東西就好,何必花錢買首飾給一個生病的女人呢?就算戴上了也沒人看得到呀。」
「爹給我的零花錢太多了,買些東西孝敬爹娘也是應該的。」少年執起婦人的手,溫柔地替那雙原本柔嫩溫暖,現在卻乾燥龜裂的柔荑抹上護手油,「這東西是在當鋪裡看到的,不貴,您別操心。何況沒法出門不代表沒有人看啊!至少還有我跟爹兩個人呢!」
「商兒今天遇到什麼好事了?笑得這麼開心?」婦人見兒子時不時揚起唇角,笑問。
「沒什麼……」少年雙頰一紅,偏過頭去。
「是不是有心儀的姑娘了?」
「娘!別開孩兒玩笑了!」少年欲蓋彌彰地大喊,隨後又低下頭咕噥,「連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呢……」
「那就是有了嘛!」或許是因為高興,婦人蒼白的臉染上了些許血色,「你和你爹一個樣,臉上永遠都藏不住心裡想的。」
「娘!」心事被戳破,少年只得喊著打斷這尷尬的話題。
「好好好,娘不說了。」婦人娜了挪身子躺好,「咱們家就你一個兒子,我們家什麼都不缺就缺個少夫人,只要你喜歡的人是真心愛你,爹娘都會支持的。」
「娘,不是說不說了嗎?」少年無奈地伸手替婦人拉好被子,然後在她的眉間落下一吻,「您好好休息,不吵您了。」
婦人聞言淡淡一笑,然後緩緩閉上雙眼。
當晚,梁銘商接到下人傳來的消息,說老闆爺——也就是他的父親——在回來的路途上有事耽擱,要見到人,最早也得等到明日早上。
少年帶著些許落寞,草草用完晚膳,回房休息去了。



再一次見面,是在古玩店林立的街上,少女當時正拿著一只雕飾精美的茶杯,估計是在想要不要買下來。
「真巧,又見面了。」梁銘商走上前去,用自己都會訝異的、疑似搭訕專用的句子起了頭。
「嗯?」少女抬起頭來,見到是前些日子遇過的、純情得過分的少年,原先認真檢視商品的嚴肅表情立刻被溫煦的笑容取代,「是呀,真巧!」
「這個是仿貨。」梁銘商拿過茶杯,三百六十度看了仔細後說。
「你懂這個?」少女看來有些訝異。
「我爹是商人,我從小就離不開這些東西的。」少年靦腆地回以一笑,轉向開始用嫌惡眼神看著他的夥計,「這東西多少錢?」
「杯子不單賣,整組茶具一共二百兩,不二價。」夥計擺擺手說道。
「我買了。」少女從袖袋中拿出兩張面額一百兩的銀票,遞給夥計,一旁正要阻止的梁銘商被她的舉動堵回了即將出口的話。
夥計接過銀票,冷著的表情緩和了些,將茶具小心包好,「謝謝惠顧,歡迎再來。」
離開古玩店,梁銘商走在少女身側,忍不住問道:「那組茶具的價值連百兩都不到,何苦吃這麼大的虧?」
「我覺得它值。」少女抱著布包說,「我喜歡它的花紋和顏色,只要我喜歡,我認為它值多少就值多少,剛才的價格對我來說,很合理。」
梁銘商愣愣地想了一回,身為經商世家的獨子,從小就被灌輸絕不吃虧的觀念,導致他仍是無法明白這番話的意思。
「就像花。」少女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,指向路旁的小野菊,「路邊生長的花可以成禮,人為栽培的花也可以成禮,明明是同一種東西,人們卻捨得掏錢,去買一束花送給重要的人。」
「人為栽培的花需要成本,長得又大又漂亮,當然要比路邊的花好。」梁銘商說。
「你真這麼想?」少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,「人們為了種花,施肥、灑藥,光是要種出好看的牡丹或蘭花盆景,要殺掉多少的蟲?花本是大自然中最美的事物之一,如今卻染上了血腥,失去了與身俱來的清純,在我看來,還是路邊的花要好上許多。」
梁銘商被這長篇大論擊得頭昏腦脹,一時只能呆立在原地,行動不能。
「這樣就傻啦?我懂得還多著呢!」少女笑得開心,一張秀氣的臉似是不會有「憂愁」這種情緒出現。
「我、我才沒有!」梁銘商從小就聰明,家裡人也個個把他捧在手心裡疼,哪裡受過這種調侃?頓時就紅著臉反駁。
「還沒有?這不就是心虛嘛!」少女笑得更歡了,引來不少人側目。
「妳別笑了成不成?」梁銘商不習慣這種打量的目光,血液一股腦地往上衝。
鬧騰了一陣,少女總算緩了過來,只是不時還會「噗哧」一聲地轉過身偷笑,梁銘商無奈,臉是長在別人身上,他能怎麼辦?
「對了……」梁家少爺此時想起一件事,「妳……叫什麼名字?」
少女停下腳步。
「不、不方便說也沒關係!只是覺得該有個稱呼……」梁銘商在心底把莽撞的自己打了好幾回,話還沒說完,便被少女打斷,「曼華,我叫做曼華。」



三年後——
「最近都沒怎麼看到妳呢。」現年十七的梁銘商又抽高了些,氣質儒雅,許多人爭著要把女兒介紹給他,卻被他一一回絕,「生病了?」
「沒事兒,只是……」曼華低下頭,扯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漏洞百出的理由,「只是我好歹也是女孩子家,成天往外跑實在不合適。」
「說得也是。」梁銘商看著她,沒繼續追問。他看得出來,曼華一定有什麼事瞞著他,從三年前的相遇,一直到三年後的現在,對方在某些話題點總會莫名地頓一下,再用笑容掩蓋過去。
但他很清楚,她絕不是惡意的。
「阿商,我有件事,一定得跟你說清楚……」曼華抬眼,看著比自己高上半顆頭的少年,苦笑,「這事很重要,關係到你們梁家。」
「不想說就別說了。」梁銘商皺了皺眉,他不喜歡看到對方傷心或猶豫的樣子。
「這事一定要說,否則我會遭天誅地滅的。」曼華很堅持。
「什麼事這麼嚴重?嚴重到天要亡妳?」梁銘商問,「是妳三年來瞞我的事嗎?」
曼華的臉瞬間刷白了幾分,她咬著唇,緩緩點了頭,「我們……換個地方說話,好嗎?」
「妳想去哪裡說?」
「我不知道……只要沒有人的地方都好……」
少年壓下心中強烈的疑惑,轉身,「我知道一個地方,跟我來吧。」

看著那抹幾近崩潰的身影越跑越遠,少年恍惚地站在原地,手中攢緊了摺扇,扇骨的稜邊在白淨的手上壓出紅痕,指節也因用力而泛白,手的主人卻渾然不覺,只是站著。
消化著方才對方所說的話,每字每句,都是令人震驚的真相。
腦中滿滿的,都是那張泫然欲泣的臉,還有最後的兩句話。
——謝謝。
——對不起……



半年後,少年撐著傘,站在一幢民宅樓下,眼神沉重地望著門口的輓聯,半晌,才走上前去。
「梁家的公子麼?」一名僕人裝扮的男人穿得一身白,上前攔住了他。
「是,我是來憑弔的,可否讓我進去?」梁銘商淡淡一笑。
「這……梁公子認識我家少……小姐?」
「巧遇過幾次而已。」
「讓他進來吧。」一道頗有威嚴的聲音插進來,那名男僕連忙測過身,讓眼前的少年進去。
梁銘商走上前去,朝一旁的中年男人點了下頭,沒說什麼,轉身便踏入內堂。
黑白的照片鑲在上好的木製相框內,照片中的那張臉,他熟悉,卻也陌生。秀氣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,一頭青絲隨意披落在肩,眼底帶著些許促狹的意味。
拜了三拜,少年愣愣地盯著相片好一會兒,才移開視線。
「這是華兒留給你的。」方才的中年男人拿出一個信封,上頭的字跡同它的主人一樣秀氣端正,大大地寫著「銘商」二字。
「……謝謝。」梁銘商接過信,放進懷裡,「請恕我先告辭了。」
「華兒跟我說,他和你在一起,過得很快樂。」男人沒有多餘的動作,僅僅在少年身後開了口。
梁銘商沒說話,也沒轉身,只是緩下步伐,一會兒又加緊離去。
回家的途中經過一座橋,少年停下腳步,從懷裡拿出那封信,躊躇一瞬,再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火柴,點燃了信紙,放手讓它隨風飄遠。
燃掉一半的信被雨打溼,落在水裡,漸漸沉了下去,少年沒看它,也不需要看它。
——我不怪你的。
少年在心底這麼說著。
那日,他將人帶到兒時的秘密基地時,他就已經做好接受所有真相的準備,即便曼華所說的超出了他的預期,他也硬是咬牙接受了。
回想起那天,對方道出身為男兒身的事實,的確讓他震驚到了,但心中的戀慕之情早已紮根。
愛了,便放不了了。
曼華的的確確是病了,而且病得很重,應該說,打從出生,他便沒有一天是不用吃藥的。曼華的父母請了許多醫生,卻是不管醫術多麼高明的醫者,每一個見了都搖頭,數十個醫生診斷出來的病因都相差甚遠,唯一一個共同的結論,便是這個可憐的孩子絕對活不過十歲。在曼華雙親走頭無路之際,有人建議他們求助偏門,也就是道術。
他們請來一名據說聲望頗高的道長,道長看了一眼便道,要讓曼華活下去,只有一種辦法——藏命。藏命之法就如其名,將一個人的命隱藏起來,擾亂地府認知,便可逃過鬼差拘捕,延長壽命。
半信半疑的曼姓夫婦見有一線希望,便照著道長的話做——將這個兒子當女兒一般養著——果然,曼華活過了十歲,甚至十五。
曼華,曼珠沙華,正是彼岸花的別名,意味著走在黃泉邊上。



那是多少年以前,他已記不得了。依舊清晰的,僅是那人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河底被水流沖刷、被淤泥覆蓋的信紙上,寫著短短一句話。

——願來世轉生為女子,與君相遇,比翼雙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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